此时此刻,我们一方面要上下求索寻找新的增长点,另一方面也要回首经典汲取丰富的历史养料。
总有一些常识颠扑不破。总有一些经验历久弥新。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将刊出一组重磅访谈录。
一批已经在国剧生产创作中取得卓越成就,至今仍然保持着旺盛创作力的大家,堪称剧匠。他们将陆续分享自己的独门心得和独到观察。
中国影视行业正处在深度调整期。过去5年当中的一些“新认识”和骚操作已被证明不可行。而那些经典作品和传统路线,倒是日益显出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中国电视剧有过创作上的黄金年代,期间孕育了一批优秀的电视剧人。高满堂就是横贯了过去40年国剧发展史的优秀编剧。他从80年代初的单本剧起步,在其后十年的中短篇连续剧的创作中走向成熟,直到新世纪以来在长篇电视剧中厚积薄发,佳作迭出。
回望高满堂的将近60部作品,现实主义精神一以贯之。他在现实题材的创作和现实主义的守护中成就了自己,也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生活的川流不息。
在电视剧创作风向扭转,现实主义重新成为潮流的当下,如何才能把握其中精髓,如何才能避免“伪现实主义”?电视剧制作走向“工业化”的同时,电视剧创作是否还应保持“手工”劳作?带着这些问题,影视独舌采访了编剧高满堂。
如今电视剧制作越来越精良,高度还原的服化道、精美的影像画面、拳拳到肉的动作设计、宏大而细腻的特效等,都“养刁了”观众的胃口。
高满堂认为优秀国剧的制作水准,正在接近美剧,已然超越韩剧。但他同时表示,“技术越纯熟、制作水准越高,越要保持警惕。技术永远是一个辅助手段,应以内容为先。”
毋庸讳言,前段时间的创作出现了“重表象,轻内涵”“重情节,轻人物”“重制作,轻创作”的倾向。高满堂觉得,“电视剧的制作越来越精良,故事背景设定越来越恢弘,内容却越来越苍白,同质化愈演愈烈,人物也越来越浅薄。”
一是如今观众着眼点降低,“年轻观众关注自我情感比较多,对于时代背景与生活变迁不感兴趣。面对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他们不想知道是怎么来的,只想享受当下生活,满足心理需求。所以那种要什么来什么的空想剧就流行起来了。”
二是创作者的态度问题,“曾经的编剧把创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如今的创作者把它当成改变自己经济状况的机会。创作者缺乏独立思考,电视剧缺乏思想性,进而造成题材的扎堆,人云亦云,很难有辨识度。”
第一个问题,有时代审美风向变化的原因。早年间的电视剧可以表现世间万物,可以在九天和五洋之间自由穿梭。高满堂的作品中,《家有九凤》《常回家看看》等讲述了小人物的生存际遇,书写平民情结;《大工匠》《钢铁年代》《温州一家人》《老农民》写下了工农商实现自我的壮丽史诗。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闯关东》等作品加重了历史纵深感,写出了几代人的漂泊和奋斗。
不能不说,在观众和电视剧彼此的选择和迎合中,电视剧题材的辐射面大为降低了,电视剧这门文艺形式的艺术成色也降低了。高满堂认为,这种情况不会始终持续,创作者还是要持续产出有质量的作品,“要言之有物,避免空洞。我经常会寻找一个折射关系,以小人物见大时代。从微观入手,从人物命运入手,这是艺术基本规律。”
第二个问题,创作者自身要保持警醒。观众的需求是自发的,也是创造的。创作者自身要抵御“干便宜活,挣快钱”的诱惑,精纯自己的技艺,引领观众的趣味。
高满堂曾经参加一组年轻编剧的作品评审,结果一连七个剧本中出现了“女孩儿用柠檬水泼男孩儿脸”的桥段,把他看恶心了。“这就是不下生活,闭门造车的结果啊,其实哪怕是一个普通的相遇,也可以写出不寻常的味道来。”
在《爱情的边疆》中,女主文艺秋与维卡的相遇就很有意思。文艺秋在水房打水时遇到了苏联播音员维卡。文艺秋觉得这人眼熟,看着维卡若有所思,临走前忘记了拿瓶盖。维卡用普通话叫住她,“同志,你忘了你的暖壶盖”。文艺秋道谢后,维卡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回想。猛然间,她意识到这就是自己听过千百遍的英雄广播员的声音...她忘乎所以地跑回去,维卡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样的相遇,比之观众熟悉的“男女迎面相撞,倒地后意外吻上”的桥段,有味道得多。
高满堂认为,一个编剧在最初阶段,一定要掌握技巧。但到了成熟阶段,就必须警惕技巧。“写作技巧越圆润,你可能离境界和情怀就越来越远了”。
现实主义得到提倡,高满堂觉得很欣慰。前几年,“大IP+小鲜肉”喧嚣一时,他曾经以为编剧就是埋头写作,用一部又一部好作品来赢得投资人和平台的信任。但后来他发现“创作比重已经失衡了,很多平台都不要现实主义作品,认为没市场。”
回过头来看,他觉得当时汪海林、宋方金、余飞等编剧主张原创的发言弥足珍贵。“必须得有人说话。用作品说话,用观点说话,都是捍卫阵地,都是正本清源。”
在保持经典创作路线的同时,高满堂也在思考如何更好地对接年轻人。他觉得过去的话语体系和现在的年轻观众之间的墙似乎越来越厚。
“打透这面墙,可以从叙述方法上做出改变。我在叙述的时候,像是拉着孩子的手,我们走进一个花园,边走边讲故事,走出花园,故事刚好讲完。我想起码和年轻观众成为朋友。放低姿态,不要用教育的姿态去当别人的精神引路人,也不要一味迎合,要什么就给什么,随波逐流。”
高满堂近期在尝试写一部网剧,是悬疑题材,他笑称自己曾经是个“老顽固”,如今也在学着用微信,尝试接受新事物。“这次就是悬疑套悬疑,我不信年轻人不爱看”。
高满堂编剧,刘江执导,陈宝国领衔主演的《老酒馆》,目前还在后期制作当中。加上他之前的《老农民》和《老中医》,构成了“老字辈”三部曲。
《老酒馆》是以高满堂父亲为原型写的故事。该剧讲述了1928年到1946年期间,大连好汉街上山东老酒馆的掌柜陈怀海的故事。
高满堂父亲是开酒馆的,为人仗义、幽默、大气,“朋友多,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东西都吃过”。酒馆虽小,乾坤都在里头。
民国剧,写爱恨情仇的、商战的、宅院斗争的比比皆是,而《老酒馆》的核心却是“义”字。“或者化敌为友,或者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人处世的哲学都在老酒馆里头,民国剧探讨这个的没有。”
《老酒馆》以“酒馆”为一点向外散射,囊括了形形的人,也承载着无数动人的故事,形成了具有特定时代魅力的人物群像,也构架了枝繁叶茂的民间故事。之后,又不断地收拢,回归到酒馆里的几位主角身上,咬定主干道不放松,精彩的人物与故事演完就走,过后不思量。
“老”字三部曲陈宝国是贯穿始终的主角,前前后后与高满堂合作了六部剧,高满堂称自己和陈宝国是“老哥俩”。“我这次写父亲,我想让陈怀海这个角色‘活起来’,在我的感受里,就一定要陈宝国来演。”
高满堂讲到与陈宝国合作时,有时候聊一个角色会慢慢聊上一年,比如《老农民》里的牛大胆。聊到新的东西就记录下来,等到写剧本了,就从“数据库”里往外一拿。
陈宝国在高满堂的剧本里,工人、外交官、老中医、手艺人、农民、生意人,几乎各种身份演了个遍。“他在《老中医》里的角色是向内的,仙风道骨、儒雅隐忍,我跟他探讨,我们得让角色‘吃进去’,不能‘吐出来’。而这次《老酒馆》,他饰演的陈怀海是好汉街的主心骨,为人为商皆为楷模,在老酒馆里谋生计、释大义。陈宝国这次演得很过瘾。”
《老酒馆》的阵容很强大,主演包括陈宝国、秦海璐、刘桦、王晓晨、冯雷、程煜、牛犇等实力派演员。高满堂对这个阵容格外满意,“我当时一看到这个阵容就觉得‘成了’,上次让我有这种感觉,还是《闯关东》的时候。”
高满堂对《老酒馆》这部作品极为珍视,一直放在心里没有动笔,默默酝酿人物、体味历史,直到将真正的历史环境与人物故事融进血液里。因此,《老酒馆》不论是人物、事件、历史,还是台词,都精雕细琢,几乎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作品。
今年下半年的献礼季,有黄钟大吕的革命题材,也有静水深流的当代题材,而在大开大合、传奇激越的年代剧中,《老酒馆》将是领军剧目。如果不出意外,北京卫视和江苏卫视将在不久之后联袂推出这部大剧。
高满堂的大部分作品来自于亲身经历,或者是身边人的故事。高满堂认为,“创作是生活的赠予”。
曾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家有九凤》,就是高满堂大家庭里的故事。而影响更为广泛的《闯关东》,也是他作为“闯关东”后人献给祖辈的一份厚礼。
这部剧讲述的是从清末到九·一八事变爆发前,一户山东人家为生活所迫离乡背井闯关东的故事,也全面而细致地回顾了这次近代史上著名的人口大迁徙。
这部剧发轫于高满堂与时任山东影视制作中心创作负责人的张宏森的一拍即合。当时在大连做节目,张宏森在现场提出要拍“闯关东”的故事,高满堂觉得正中下怀。张宏森当时玩笑说,他写山东部分,高满堂写关东部分。高满堂问:两部分怎么分?答:山东部分两集,关东部分五十集。
张宏森虽然没亲自写,但回到山东就发起了“闯关东”这个项目,随后高满堂飞到济南商讨剧本事宜。山东方面对高满堂格外信任,“你是‘闯关东’的后代,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话虽如此,高满堂不敢怠慢。他和另一位编剧孙建业,执行制片人侯鸿亮一起,在2005年下半年,到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跑了一个半月,行程7000多公里,做了大量的采风,访问闯关东的老人。高满堂的学生李洲拍摄了此番行程的纪录片《走关东》,一共11集。高满堂透露,出发的日子为2005年11月11日,他还写了一篇日记,提到“今天出发,50岁,走关东去了”。
让高满堂印象深刻的一次采风,是在黑河。“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物。他们说那里有一群曾经在矿上呆过的八九十岁的老人,我当时很想见见。后来马车拉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没有耳朵,有的没有鼻子,有的眼睛瞎了,但你一看他们就知道不是凡人。刚开始我很想听他们讲故事,但谁都不开口,后来我提议‘我们喝点’,把我们带的酒都拿了上来。那帮老人一个比一个酒量好,酒一喝,话匣子就打开了。”
就这样,高满堂从他们口中听到了淘金和偷金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再有才华的作家想象力也是有限的,听不到这样的采访,没有深入到这个地方,就不可能把‘闯关东’的故事讲得传奇而真实。在网上看到的只字片语都是空的,你接收不到那段故事的情感。”
除了淘金,还有伐木、农耕、放排、开矿、经商的故事,都有相应的深度采访。这次的旅程收获不小,高满堂的创作欲达到了顶点,“我还没有动笔写,我觉得人物都在我眼前‘活’了”。
《闯关东》拍摄在资金上,也得到了山东方面的大力支持,投资共计4000余万。张新建任总导演,孔笙、王滨任导演。
高满堂称赞道,“看到张新建的案头,我认为中国电视剧再也没有这样的导演了。他将每一场的时间、演员、道具、群演人数、镜头等信息,都标注在了工作台本上,《闯关东》几千场戏,他场场不落。证明剧本到他手中,他已经在脑子里从头到尾演了很多遍。”
而当时《闯关东》的B组,就是后来“正午阳光”的雏形。“这个队伍当时就能看出气象来,不是凡俗之辈”,高满堂笑道,“孔笙是我信任的导演,我们有过很多次合作。他能够将每场戏都拍到90分以上。他话很少,但很有亲和力,能让团队每个人都瞬间进入工作状态。”
《闯关东》在拍摄上遇到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比如拍摄“放排”戏,制排过程繁复,水上拍摄有一定危险性。当时有人提议,把镜头集中在码头上,象征性地拍一下吧。高满堂当时说道,“放排只有文字基础,没有影像,后人想要知道的话,只能从我们这部剧里看,我们这是抢救一段历史。”
孔笙决定实拍。剧组用圆木扎了80米的排,但由于没有经验,在江里放了半个月就冲散了,圆木都没了,损失惨重。后来又扎了一次更加结实的,终于呈现了“放排”这一水上运输的原貌。
在东北拍摄雪原的剧情时,温度零下32摄氏度,雪大,饭盒都给冻成冰块了。“演员们每说一句台词都得喝口酒,要不然牙和嘴唇都粘在一起了。”
高满堂表示,“其实这段也可以改戏,改成室内的,但我还是想保持最初的剧情”。事实上,奇迹往往就在最艰苦的那一下坚持之后产生。
《闯关东》讲述了底层人物的传奇,也把“闯关东精神”传递到了观众的心里。这部剧创造了央视一套黄金档那段时间的收视纪录,将年代传奇剧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闯关东》是我在创作上的一次彻底的释放,在叙事技巧上更为成熟,对人物的理解更加深刻,对于长篇巨制的把控力前所未有地自如,那时候觉得自己‘熟了’。”
高满堂至今难忘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京剧组里蹭片打杂、教学相长的经历,他也对八九十年年代全行业聚精会神于出好作品的往昔念念不忘。后来的《家有九凤》的成功得益于家族故事,《温州一家人》的成功得益于扎实的采访,《闯关东》的成功介于两者之间。
他的创作生涯太漫长了,优秀作品太多了,我们的采访长达五个小时仍意犹未尽,这篇访谈也无法穷尽我们那天的收获。但可以说,高满堂一直在尝试新的题材与创作方式,他的作品来自于生活的赠予,持续的采访,以及勤奋的求索。
“雄鹰必须蹬着厚实的大地才能起飞,想象力也必须踏在真实性上。坐在家里抖机灵是行不通的。”高满堂这句话,是他对自身创作生涯的总结,也是对文艺创作规律的提炼。希望更多的人识得其中三昧。